學棋經過

　　父親葉飛是在新四軍中學會下圍棋的。

　　聽父親的老部下說，當年軍中有一位日本俘虜兵是左翼青年，所以被俘后就參加了新四軍。這位日本兵圍棋下的不錯，教會了司令部的幾個年輕人，閑時就擺開陣勢下起來。父親見他們下的熱鬧，就去觀戰，漸漸也來了興趣。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的團長朱克靖，北伐時是葉挺軍長的副官，此人很有文化，棋也下得好，父親常向他請教，于是棋藝大長。

　　新四軍流行圍棋，或許因為部隊鄰近上海、南京等江南都市，軍中文化人和知識青年比較多，或許也與陳毅軍長喜歡下棋有關。其實棋道亦為兵道；“紋枰對坐，從容談兵”，陳軍長就說過：“下圍棋就像打仗，總是要想辦法保存自己，消滅敵人，擴大地盤嘛！”。后來新四軍中許多領導同志都喜歡下棋，其中如張勁夫、金明、方毅等棋藝相當高明。

　　陳軍長發現父親圍棋下的不錯，戎馬倥傯之余，得空就和父親殺上一盤。可能是因為水平相近，棋逢對手，下起來才帶勁兒，這一下就下了大半輩子！

　　陳老總是父親的老領導，從抗日戰爭、解放戰爭、一直到建國初期，父親一直在陳老總的直接領導下工作。由于圍棋的緣分，更增進了老戰友之間的情義。戰爭年代軍務繁忙，能聚在一起下棋的機會很少，新中國建立后，見面的機會多了，一見面總少不了下棋。

　　那時父親到北京、上海出差，陳老總到福建視察，都是他們得便下棋的機會。尤其是夏天中央在北戴河開會，陳毅伯伯就會找機會到父親住地來下個盡興而歸，有時下得高興了，還會親切地叫孩子們也過來學學。

五十年代葉飛與陳毅合影

特殊的一局

　　棋有運勢，有時也暗合世局時勢。“文革”興起之前，山雨欲來風滿樓，到了1965年末，由于種種復雜因素，父親在黨內已面臨很大壓力。陳毅副總理受中央委托專程來到福州，主持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會。

　　那時黨內的民主生活還是比較正常的，會議充分發揚了民主，開展了批評與自我批評。陳老總在會上嚴厲批評了父親工作作風上的缺點和毛病，父親作了深刻地檢討后，在會議結束時，陳老總還是鼓勵父親要繼續當好“班長”，帶領省委一班人努力做好工作。

　　陳毅伯伯離開福州前，和張茜阿姨一起到家里來了一次。那天，陳毅伯伯意外地沒有和父親下棋，而是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散步，我看到他們在草坪上走了一圈又一圈，神色嚴肅，不同以往的談笑風生。

六十年代，葉飛夫人王于畊與陳毅夫人張茜合影

　　張茜阿姨見到孩子們說了幾句家常話，就和母親到臥室去說話了。他們走后，母親告訴父親，張茜帶來一本專門印的《后漢書·黃瓊李固傳》，是毛主席最近交代印發政治局同志一閱的，她說交給父親看一下；主席特別指出其中兩句說的好，“峭峭者易折，皎皎者易污”，“陽春白雪，和者蓋寡。盛名之下，其實難符”。

　　不久之后，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一波接著一波席卷了神州大地。母親因為是省教育廳長，自然首當其沖。父親一直想努力跟上“革命”潮流，卻是“很不理解、很不認真、很不得力”，越來越處于被動狀態。到了1966年10月，中央召開工作會議，父親被指跟著劉鄧犯了“資產階級反動路線”的錯誤，在小組會上幾次檢討都過不了關。

　　正在父親陷入困境，內心十分痛苦之際，陳老總來到父親住的房間，與以往不同的是，陳老總一進門就說：“來下盤棋吧”。正在那里陪伴父親的姐姐后來回憶說，這次陳毅伯伯與父親沒有談話，神色凝重，下了兩盤棋就走了。

　　起初大家認為“文革”這場運動幾個月就會結束，然而形勢的演變卻愈演愈烈。進入1967年，上海爆發了“一月革命”，并影響全國，各地開始向“走資派”奪權。父親也被打倒，“揪”出來游街示眾，家里也是妻離子散，無家可歸，只能在他的老警衛員家中棲身。

　　當時處境類似的自然不是父親一人，中央也了解這種情況。毛主席在一次談話中表示：聽說有些省委書記快被“燒焦了”，要保護一下。周總理得知這個消息后，當即與譚震林、陳毅、李先念等幾位還在工作的副總理商議，擬出一個保護名單報毛主席，得到了毛主席的批準。

　　父親也有幸列入了這個名單。在周總理的周密安排下，父親脫離險境，被空軍的專機接到北京，住進了京西賓館。

　　父親離開福州時正是除夕夜，到了北京我們才聞訊趕去與父親團聚。隔了一天正是大年初二，陳毅伯伯就來看父親了。這次見面又像以往那樣談笑風生；說起“文革”中的經歷，陳老總問道：“噴氣式飛機”是怎麼回事，你坐過嗎？父親就站起來表演了一下，苦笑著說：那可是不好受啊！

　　談了一會兒，還像過去那樣擺出棋來，下了個痛快！我想，在這個“革命”的歲月里，他們大概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下棋了，自然也不會想到，這是他們在一起下的最后一盤棋。這最后一次相聚，他們的心情還不錯，或許是覺得時局已經有轉機了，然而誰也不會料到，幾天之后，就發生了“大鬧懷仁堂”事件，隨之被定性為“二月逆流”。

　　“二月逆流”已是公諸與眾的歷史事件，這里就不多說了。可以提到的是，京西賓館的這個棋局過后不久，陳老總就“靠邊站”了，父親不久也搬出京西賓館，幾個月后，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失去了自由。

　　世局亦如棋局，變幻莫測；然而棋下的多了，就會明白：人算不如天算！陳老總常說：善有善報，惡有惡報。不是不報，時候未到。他在離開人世時終于聽到了對“二月逆流”的公道之言。陳毅元帥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，然而他的詩句留在了人間：大雪壓青松，青松挺且直。要知松高潔，待到雪化時。

　　父親是在京郊的一個軍營里聽到陳老總去世的新聞。此刻他無法去參加追悼會，只有獨自痛悼這位敬重的師長與戰友！在看到報紙上毛主席親自出席陳毅追悼會的照片后，父親自然會明白其中的深遠含意。

中國圍棋協會名譽主席方毅向獲得首屆“陳毅杯”冠軍的海軍第一政委葉飛頒獎

“陳毅杯”奪冠

　　時光又過去了幾年，有如棋局的“大翻盤”，神州大地面貌一新。十一屆三中全會后，父親又重返軍隊工作，這時的中國百廢待興，圍棋事業自然也不例外；父親到海軍上任后不久，原國家圍棋隊的陳祖德和羅建文就登門拜訪。

　　他們表達了重振中國圍棋事業的迫切愿望，也談到過去陳老總對圍棋事業的鼎力支持與貢獻。因為知道父親是陳老總的棋友，所以希望父親也能支持他們的工作。父親聽后自然是義不容辭，經常參加圍棋協會的活動，為他們助陣。

　　不久之后，為推廣普及圍棋運動，圍棋協會組織了一次由老干部與老知識分子參加的圍棋賽，為了紀念陳毅同志對圍棋事業的貢獻，這次比賽命名為第一屆“陳毅杯”圍棋賽。父親也高興地應邀參加了比賽。

　　我陪父親去參加了這次“陳毅杯”的決賽。記得決賽是在老北京體育館進行的。現場氣氛熱烈，有許多觀眾還有媒體記者。冠亞軍由阿沛·阿旺晉美副委員長與父親對決，棋桌就擺在球場中間。雙方落子后，一位老者來到棋桌旁觀戰，工作人員便給他搬來一張椅子。

　　我見到這位旁觀者的專注有些好奇，就問了一下工作人員，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國民黨軍將領杜聿明，于是不由想到：杜老將軍大概是想見識一下過去戰場上對手的棋風，棋術亦如戰術嘛。

　　父親最終贏得了“陳毅杯”。當父親捧著“陳毅杯”回到家中，母親高興極了，一直把它擺放在客廳的顯著位置。父親與陳毅伯伯下了幾十年棋，這自然是最好的紀念。不過我想：這更寄托著他們對這位敬愛的老首長、老戰友的默默思念吧！

葉飛與張勁夫對弈

葉飛與母親下棋